嬉皮士理发师
2024-07-18
👆题注:理发师本人根本不长这样,也不这样穿着,所以应该不会有人联想到他本人。
我不常去外面理发。来美国以后我只去过大概四次理发店。这次是我第五次去,和第四次是同一个理发师。
第四次理发的时候我们对话浮于表面。理发师闷着头剪,我漫无目的地盯着镜子里的长发被悉数剃短,跟我留了两年多长发道别(长发的故事见之前的日志 《长发一年半载》)。
这次理发我也没抱很高的期待: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剪个和上次差不多的发型,就是这样。
理发师叫 L,长得有点像我一朋友(一句没有信息量的话),说话风格也像。他反戴着一顶鸭舌帽,帽子边缘露出几缕卷发。身上还有一些烟味。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会在理发店门外抽烟,因为我走进理发店前他就和同事在抽烟聊天。
鉴于这是洗剪吹一条龙。我也没想太多。跟着流程和我的期待一起让时间按预定的方式流逝。
洗完头我在镜子前坐下。吹干头发,交代完要求后,L 一顿娴熟的操作剪完了后面、左侧、右侧。我们的对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聚焦在头发本身。那里长一点,这块整体短一点之类的。
顶部修了一阵以后他说:「你这刘海好像有点短啊。」我说:「是啊,之前长长了就自己剪了一下,不然扎我眼睛。」于是他开始在有限的长度范围内修出他想要的效果,时不时停下来三秒钟看看,就像一位园丁仔细打理灌木丛的形状。
他突然说:「还是年轻的时候有追求;现在遇到不太在意发型的客户,随便剪完就拉倒了。我看到你对发型的要求是比较高的,那我就得认真对待一下。」我心里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因为我心里想的是:「我对发型真的没有太高要求,剪短、得体就行。」他接着说:「理发真是一门投入产出比低的活,从来没做过这样难的工作。」我也没啥好回复的,就顺着问:「为啥啊?」
「年轻的时候一定要把造型和设计追求到极致。你刘海之前被剪短了,我就得从不同的地方一点点抠头发出来,让它看起来自然。」
然后他好像开始刹不住车了,思绪涌动:「就处理你刘海的这个过程,我都能写得出一篇文章。你看这一撮头发,真是每根都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把它们往这边偏的话,你看那里有一个旋,会让头发往另一边偏。我只能从别的地方把头发修剪一下把刘海加厚一些,这样才能保持完整。」
我还是没想好该怎么接话,甚至有点不爽。因为头发是个啥样在一开始就定了,只能围绕本身的设定做文章,虽然我把刘海剪短了,但起码也有过眉毛的长度。况且刘海的造型我也没到 L 这般追求细节处理的程度 —— 是个刘海就行。
我说:「你对细节处理的要求还挺赞啊。你还挺适合去当理发培训的呢,把这种态度传承下去。」
「培训…… 要是再早十年可能可以,现在我都一把年纪了(好像他提到过只是不到四十),我现在就想着什么时候退休算了。」
我说:「是吗?我也想过哪天我就辞职,然后去徒步,上班的生活天天重复,还是步道上爽啊,风景好,远离人烟。你知道有一条步道可以从美国和墨西哥的边境一直走到加拿大边境吗?我就想去走那条路。」我说的是太平洋屋脊步道(PCT)。
「徒步?我可去过太多地方了。北上广深,云南西藏,中国都快被我走了一遍了。」
我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理发师还有过这种经历。我惊讶地问道:「啊?你是走路还是骑车还是摩托啊?」他说:「什么都试过了,你能想到的各种交通方式,到处走,走南闯北。」
「后来我在墨西哥带了一段时间,我好怀念在那里奔放的人们。」
我找了空档回他一句:「墨西哥离这是挺近啊。你去了这么多地方,有拍些照片吗?」
他说:「我去了那么多地方,但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我:「为什么呢?是你不喜欢那里的自然风景吗?还是不喜欢人文?」
他:「我到了那些地方,我觉得拍照这件事好无聊。我选择只把那些场景和经历记在脑子里。」
(我还没意识到他已经把话匣子打开了)
他又突然说:「我好怀念墨西哥的时候和那里的女孩相处的时光,她们热烈奔放。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问:「那种热烈奔放的感觉是文化导致的吗?还是她们有什么独特的魅力?因为美国以南在我印象里就是开朗乐观、能歌善舞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回他。
他说:「我也说不清,我游荡过在世界各地…… 我记得,在伊斯坦布尔(啊,对,他从墨西哥一下跳到了土耳其)的一个广场边上,凌晨四点,我站在那里,左边的街道上站着一排妓女,什么样的都有,甚至还有变性的。我前面有人演奏和跳舞。那时候有一个老头跑过来,抱了我一下。那一切都是那么浪漫…… 那种感觉只有文字才能写下来吧。说是说不清楚的。」
我听着他的描述,如果放在七八年前,我一定会认为他遇到了奇葩的事,而我眼前是另一个奇葩。但是现在的我竟能有些共鸣,我可以想象那幅场景下换作是我也会有相似的感觉。因为在美国这个民族的熔炉里呆久了,很多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浪漫不在于高雅或低俗,仅仅是生命力的绽放和彰显就已经足够了。
而此刻他的注意力显然已经不在剪头发上了。因为有几次他用双指撩起一缕头发往外拉,基本就已经到底了,然后右手再划两下剪刀,象征性地剪一下,然后不断重复这个动作,每次就剪掉个一两毫米。他显然更想迫不及待跟我分享他的旅行经历。
到了某个时刻,我和他心照不宣地认为:「这个头应该是剪完了吧。」然后进入洗头的环节。正常这个环节有另外的服务员负责,理发师就在那等着然后把头发吹干就行。可是 L 似乎坐不住,他在我旁边的另一个洗头的座椅上坐下来,双手还有些局促不安的感觉。我还纳闷他是要来帮我洗头还是咋地。他双眼直勾勾地俯视着我,又开始分享他的旅行经历。如果我躺着的时候平白无故眼睛一瞟就看到一双略带深邃的双眼俯视着我,我肯定感到瘆人,但是他是来倾诉的,我并不感到冒犯。我还是欢迎听到故事的,不然哪来的这篇文章呢。
他说:「我曾经去云南呆了一年,我就给钱房子的主人,钱不多,就让他给块地休息,互不打扰。我和房主说,如果饭做好了,别太麻烦,你怎么喂你们的狗你就怎么喂我就行。」
他的描述栩栩如生。这时候,一个嬉皮士的形象已经在我脑中有了雏形。
他说:「我在一家人里吃到了诺邓火腿。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火腿。那一刻我也觉得自己是和这个世界是有连接的,温暖是可以传递的。」后面他又碎碎念地加了些许细节。
洗完头我坐在椅子上等他吹干。
我问:「哥们你经历也太丰富了。没有想过写下来吗?」我已经被他的信息量给轰炸了。不知道他下一个冒出来的地方又会是哪里,但毫无疑问,他真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说:「我试过,但是这些文字不会有人看的。」
我说:「那不会,只要你发出来,最后留下来的都是欣赏你的文字和故事的。而且只要你坚持写,或许就能越写越好了呢。」
他并没有直接接我的话,我好像也已经适应了我们各说各话。如果旁边有人听到我们的对话会觉得这是鸡同鸭讲,但我自认为能够共鸣他说的一切。他的思绪又跳到了另一个地方,他道:「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浪漫主义了。麦昆在他死前那个演出里,他对台下那些奢侈品集团的高层,比如香奈儿的总裁之类的,说:『你们不配看我的表演』。你知道那一幕对我有多震撼!在麦昆死后,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浪漫主义也一起死了。」
(原谅我当时并不认识麦昆,也不知道那个故事。后来 ChatGPT 告诉我,麦昆并没有说「你们不配看我的表演」这句话,只是他的表演折射出了这种态度。)
他继续说:「我觉得家庭、爱情、事业这些东西,都是统治阶级才能拥有的东西。非统治阶级,能追求一样就不错了。」
我并不确定他对「统治阶级」的定义,也只能找补一下,说:「那不见得,这就像围城一样,你可能看到他们获得了爱情事业,但是那些东西就那么存粹吗,可能凑近了看也是一地鸡毛。」
「可能你说的也没错。」
我说:「人也不需要面面俱到才能幸福,人生是有多个维度的。家庭、事业都只是维度之一。一个人可能在五六个维度里有天赋或成家,但是另外三四个可能一般,但是只要能发挥好特长,自然就能追求幸福,也掩盖那些不足,那人也一样还是立体丰富的一个人。」
吹风机打开,噪音大到阻断了我们的交流。风吹了十几秒。
他突然把电吹风关停,说:「以前我不爽的时候经常和老板闹矛盾,他对我指指点点,我就怼回去。现在我可就不管那么多了,剪了头发给我发工资就行。」
吹风机又打开,风小了一档。
他继续说:「说起来也可笑。现在的我竟然会憧憬一个大房子,有个大窗,阳光照进来很温暖的感觉。年轻时候的我是绝对不可能这么想的。当我有这个想法之后,我一回想都觉得羞耻。」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对嬉皮士来说,反主流文化才是他们的本色。这些物质上富足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一座豪华的监狱,住进去就不再随心所欲。
风继续吹。
他说:「我持一些悲观的态度,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好多东西都在冲突的对立。人们没有真正地去坦诚地交流自己的想法,放下自己的偏见,而是什么东西都在吵个对错。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这一个大问题抛给我,一下升高到了一个新高度。我也没想到能扯到政治和社会。我想了会,说:「可能是经济发展太快,城市化进程太快吧。你想,现在的三代人之间可能想法和意识形态都有可能完全不一样。有的人他们和爷爷辈的想法的差距可能要比他们和父母之间想法的差距还要小呢。」
他嘟哝道:「城市化进程太快」,然后若有所思。
我说:「如果你有时间也可以去了解一下社会学啊,比如网上的公开课(我本来想说让他修一个社会学的学位,但是想到好像不现实,就换了个说法),了解一下他们的研究方法。这样你可以带入自己的观察和发现,得到相应的结论。」我显然是做 Research 的灵魂回光返照了,说完之后感觉我的建议不合时宜。一个以神秘和灵性的眼光看世界的人,哪能忍受坐在一个固定地方查资料整理数据的行为?
他说:「我不要,社会学什么的,那都是统治阶级才能研究的东西。我自认为自己是非统治阶级,可干不了这个。」
我说:「那不一定,做学问的方法应该是普适的,方法不依赖具体的人和阶级,关键是用它来寻找问题的真相,给你的问题一个答案。」
他沉默了一一会。然后提醒我:「头发已经干了」。
我继续说:「要是有机会你还是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啊,总会有人看的。」
我们一起走向收银台。
我说:「你别看现在流行拍视频,短视频之类的。我自己也会写一些东西。我觉得文字是永远不过时的。」但我忍住了向 L 推销我博客的冲动。
他有些触动,说:「是啊,文字永远不会过时。书也相互关联,看到一本书能发现另一本」。
我说:「是啊,或者有些书评里也会介绍有很多相关联的书。」
「对对对。」
我手上机械地完成付款的动作,脑子里却在想这个对话会怎样结束。
我说:「有的人 Ta 不适合当作家,但是 Ta 适合写评论。很多评论也都很精彩。」
他说:「你说的没错。即使是作家,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有的人就写他出生长大的那一小块地方的事情写得好。别的就一般。」
我说:「对啊,那是他们熟悉的一些,那些风土人情。恰好这也是大家希望看到的。不了解的人可能会有些好奇或者抱着猎奇的心态。」
我们各说各的见解。他说:「还有一些作家,倾尽一生只是在书里挖了一个很深的陷阱,让大家往里跳……」
我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本书,但我说:「对啊,作家真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呢。」
那就是对话的末尾了。我结了帐,脚已经到了理发店的门口了。我和他道别:「咱下次再聊吧。」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朝我点点头。
我竟然用了「再聊」,可我原本的目的是理发呢。
小芒一直在结账处等我。听到我们在聊读书和写作,感叹一句:「你们也太能聊了!」
走出门,我对小芒说:「这老哥就是中国版的嬉皮士啊」。我这两天正好在看张诺娅写的步道回忆录和《嬉皮士与精英之路》。这位理发师 L 真的就是中国版的嬉皮士。他年轻的时候在到处流浪,根本不在意世俗或者主流文化的眼光。他从不接受这些眼光的审视。漂泊到一个地方一后沉下了心,静住一段时间,反对他眼中「统治阶级」的条条框框,但是年纪大一些以后又觉得,抗争或反对又像是没有用的,陷入一种不甘的妥协之中。但是我也在他有些深邃的眼中发现,他依然热爱文学,热爱这个世界,他的浪漫主义还没有消失殆尽。他骨子里是一位艺术家。
我也在思考他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的人生经历很不一样,从事的工作很不一样,表层的认知体系也不一样。但我徒步的种种经历让我对他这种「流浪」,至少是心灵上的流浪,会感同身受。
陈奕迅的《单车》中有一句歌词「茫茫人生 / 好像荒野」。成长在城市中的我曾经不知道荒野的滋味。在相对「野」的乡下老家我也知道人类文明依旧触手可及。当我真正开始徒步,走到土路步道上,我也开始明白什么是人生为什么像荒野。路途漫漫也匆匆。要么自己一个人闯出一些名堂,一切只能靠自己和手边仅有的工具;要么和爱人结伴同行,一起闯荡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是靠手边鲜有的几样东西。不管是锦衣玉食、灯红酒绿,还是复杂的公式、冗长的Paper,或是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只是白驹过隙,它们都是人生道路边上的风景。要往前走还是得靠自己的双腿。幸福若是水,那么一定是浸透在一条用「无聊」和「痛苦」编织成的毛巾之中的。用力拧,幸福才能被挤出来。徒步或流浪,只是不计其数的挤出幸福的方式中,更具有深刻记忆或者故事的一种。
和他不到一小时的对话也是我思维的一种放逐。在湾区这种人类多样性不高的地方,「老中」(华人)之间,尤其是本是陌生人之间,默认的对话是非常表层的,无非是世俗上的职场股票房子票子。他就像电影《Soul(心灵奇旅)》里面的那个路边的拿着招牌跳着舞招揽生意的老哥一样,他的思绪驾驶着 Spiritual 的帆船,在另一个平时世界里呼风唤雨。和他的对话仿佛瞬间把我推进一个剧院,舞台上是光怪陆离的一幕幕。变化之快让我差点无心招架。我很久没有和陌生人有过这样深刻而有趣的对话了,所以我竟有种酣畅淋漓之感。
我当然现在做不到他这样能放低姿态地肆意流浪,随遇而安,乞食为生,我也暂时不想活在像他那样的精神或物质状态中,但我还是敬佩他的决定,赋予他更宽的生命历程。生命不在长短,而在体验丰度。他毫无疑问做到了。若有一天我真的踏上 PCT,我的身体定将徘徊在疲惫和苟且之间,但我觉得我的心灵会被放逐得无比自由。
他或许也可庆幸最终自己仍有一份手艺,能够满足基本的物质所需。我希望他幸福,在「退休」以后还能追求自己曾经尝试追求的一切。说不定哪天我能看到他写的博客或出版的书。
Lanter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