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四面体
2024-06-20
在我的后院,可以看见窗外有两株树,一株是夹竹桃,还有一株也是夹竹桃。
不知上面这句话是否看着眼熟。它原文出自鲁迅的散文诗《秋夜》(1924 年)。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
这句话读着很耐人寻味。它杂糅了「哲理属性」和「废话属性」,就有了更多复杂的情感,还透着一丝的幽默感。把这两棵树分开说,说明即使是同一个物种,个体之间也不必然存在联系,它们独自长大,各不相同。鲁迅大可以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但他没有这么做。后面看似冗余的描述却是引发人们思考的诱饵。
上面这段话并不是语文阅读理解或者凑这篇文章的篇幅,而是这段描述其实也是我对夹竹桃印象的一种投射。关于这点后面再展开。
后院的两株夹竹桃都有一定年份的,两棵树都有四五米高。本该是灌木的夹竹桃现在已经变成了乔木的感觉。它们接近根部的地方也有碗口粗了。仔细数数这每一大株夹竹桃都由很多株独立的茎干组成,一簇盘札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看不清它们在地下到底是不是连着。之前的落叶也悉数堆积在枝干的分叉处或者它周围的地上,再被打理干净之前显得非常凌乱。
刚搬进来住的时候,我们对夹竹桃一无所知。鉴定品种只是住了两个多月以后的无心之举。事实上,夹竹桃在湾区是非常常见的绿化灌木。比如冬天我去 Palisades 滑雪的时候,沿着 I-680 高速经过那座收费的桥来到旧金山湾的北边就能看到一整排的夹竹桃(比如 这个 Google 街景)。平时在路边也能看到连城一片的夹竹桃。夹竹桃耐旱耐贫瘠,不用打理就能开出很好的花朵,所以在湾区这种夏季少雨的地方很受欢迎。
夹竹桃在我刚确认出名字的那段时间我还经常叫错,把它叫做「竹夹桃」。小芒同学会及时地纠正我:「是夹竹桃,不是竹夹桃。」百科说它:「茎部像竹,花朵像桃,因而为名。」我心里还给自己找补,平时说的「肉夹馍」不就是「馍夹肉」嘛;又或是本该是「猫熊」而最后变成「熊猫」。那「夹杂着竹和桃」和「竹夹杂着桃」,不也算一回事?如果植物的命名可以随意,那应该开头的语句该变成:「在我的后院,可以看见窗外有两株树,一株是 夹竹桃 ,还有一株是 竹夹桃 。」这样即可充分实现「矛盾的对立和统一」。再说错了五遍以后,我的认知终于还是收敛到了正确的名字 ——「夹竹桃」。
第一个面
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两株夹竹桃我就对它们没有好感。因为一种令人生厌的虫子 —— 蚜虫。蚜虫有黑色的、黄色的还有绿色的。这三者中由数黄色的最恶心,而夹竹桃上长的正是黄色蚜虫(Aphis nerii)。蚜虫很笨,也爬得很慢。但是它们的策略是繁殖多。这些蚜虫密密麻麻地堆在树枝的尖端,那里是新芽冒出和花苞待放的地方。但是凑近一看身体便是一阵恶寒。密集恐惧症看了这场景都要昏厥。这也不是一小块区域的问题,而是一整棵树的问题。每个枝头的尖端,不管是嫩叶、新叶、花苞还是嫩绿的枝条,都趴着蚜虫。
蚜虫把嘴直接镶进了夹竹桃的茎叶,而腹部却挂在外面。仔细看的话它们有时候会有规律地一起摆动它们的腹部,形成一小阵黄色的波浪,像是大快朵颐之后的得瑟,放佛在说:「看到我这鲜艳的腹部了吗,那可是我努力从树上吸出来的美味!」。看过成片蚜虫一起扭动身姿的画面就知道这种生物有多恶趣味。
蚜虫也不是一天变多的。一开始搬进来的时候每个枝头只能看到零星的几个,但是隔一段时间去看就「日新月异」,每次多一堆,它们确实太能生了。蚜虫只在夹竹桃上也就算了,偏偏它们中有一些能分化出翅膀,进入飞翔模式,然后落在我们养在盆里的几株月季上。春末初夏的月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都用来供给最新鲜的枝条,那里也正是带翅膀蚜虫们心心念念的美食。被蚜虫驻留过的月季枝条,在清除了蚜虫之后也能看到后来长出来的枝条并不那么正常,总是带着变形或者褶皱。
我讨厌蚜虫,「恨屋及乌」,当然逐渐地也就开始讨厌夹竹桃。被叮过的月季变了形,但是夹竹桃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新长出的枝条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看起来茁壮挺拔。奇怪的是,夹竹桃对虫子寄生没什么反应的特性反而让我对它的好感更低了,就像是被人欺负了却不还手一样。蚜虫泛滥,仿佛就是《星际争霸》里面虫族的大本营。虫子在那里增长繁殖,它们的地盘在地图上逐渐扩张,产出源源不断的新虫子。看不到的叶子背面还不知道藏着多少蚜虫卵正准备孵化……
希望你不是密集恐惧症患者
根据我散步时候的观察,整个小区里也有四五株不同人家的夹竹桃,但是那些上面就没有蚜虫。所以想必蚜虫也已经在此「浸淫」多年,颇具规模了。如果非要比个高下的话,左边的夹竹桃蚜虫就少得多,长势也更好。右边的那株就是惨淡的光景。所以,同样一个物种的不同个体之间的参差是相当大的。这也是文章开头能说「一株是夹竹桃,另一株也是夹竹桃」的原因了。
它们的过往已不得而知,我也没有深究的欲望。如果要向未来投去目光的话,我想精力还是应该放在怎么除虫上。
今年六月的时候,救星来了。它披着红色的外衣,也偶尔有白色和黑色点缀其上。它用健步穿行在交错的枝条上,如果它面前恰好是一只黄色的蚜虫,它就会驻足屏息,将蚜虫用力抬起,一口口吃掉。它就是 瓢虫 —— 蚜虫的天敌。瓢虫吃蚜虫天经地义,蚜虫进化出来的策略是早点出现,趁瓢虫还没大规模繁殖的时候它们就先行一步,完成生命周期。瓢虫来了后即使像是被韭菜一样割掉一茬,蚜虫也能保持优势,第二年继续爆发。即便如此,我还是对瓢虫感恩戴德。没有它们我还真的对蚜虫没啥办法。喷水喷药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瓢虫来了以后也繁殖挺快。多的时候每隔几十厘米就能发现一只瓢虫。
在我看到瓢虫之后一周多,树上的蚜虫明显少了很多。我心里也就舒畅了不少,至少走过夹竹桃的时候不用那么担心衣服或者头发刮蹭到树枝会带下几只蚜虫了。
第二个面
蚜虫是夹竹桃的一个面,好养活是它的第二个面。这点前面已经提到过。夹竹桃本来就产自地中海区域,在湾区这种气候里当然也是如鱼得水。上面也提到,由于耐旱耐贫瘠,它在绿化中被广泛种植。在我们搬进来住之后,这两棵树我们就没管过,灌溉的水管也没在它们那停留。我们被密集蚜虫支配的恐惧也让我们懒得单独给它浇水。可是它俩就是活的贼好。换个角度看,它们可能也早已「安居落户」,园艺上叫「Established」,就是指它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气候,这个土地,周围的房屋、荫蔽等等,可以完全靠天吃饭,不再需要人为干预。这样倒也好,因为我确实不想靠近这两株夹竹桃。
园艺上总是这样费劲。前期的投入不可或缺,只有等植株都稳定扎根以后才能放心地欣赏它,打理它,或者收获果实和花朵。但是在那之前那些繁重的劳动确是不得不积极投入的。这一点我也在之前的《菜园见习与沉思录·其一》里提到过。不过繁重的「栽树」劳动已经被前任屋主们搞定了。我只需要作为后人「乘凉」即可。
第三个面
作为「乘凉」的一部分 —— 后院的夹竹桃在六月盛开了。在它开了之后我才理解为什么它能招人喜欢了。
盛开的夹竹桃花
别的花,如桃李杏,可能三朵两朵点缀在枝头,或者在早春新枝还未抽青的时候枝头挂满花,羞涩、令人垂怜。而夹竹桃则反其道而行之:(粉)红花配绿叶,繁盛、张扬、飒爽、风姿绰约,正如地中海边奔放的舞女。
我还知道一些花,它们总是在日落以后悄然闭合,第二天迎着朝阳再次盛开,比如雏菊、金盏花、杜威丸(多肉)。而夹竹桃则选择站在它们的对立面,管它什么温度、湿度,管它有没有太阳,永远热烈盛开就对了。从绽开到凋零,夹竹桃花都是昂扬之姿态。
我们开车快到家还没到的一小段路上就能看到四五米高的粉红色花朵在绿叶衬托下像天际线摇曳在湛蓝的画布上。每次小芒都会感慨:「夹竹桃开的也太盛了!」那花的密度让我想起杜甫的诗。诗云:「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夹竹桃成片的粉花确实就像是在燃烧一般,燃得炽烈,燃得干脆,燃得浓郁。一阵微风拂过,摇曳的红花就像奔腾的火焰。
走进看盛开的夹竹桃更能感受到它的热情。花朵之繁盛简直铺满眼眶。粉花用它们绽开的身子仿佛努力要把绿叶藏在身后,生怕绿色的反差让它的姿色减个几分。掏出手机随时一拍总能得到一张红色和绿色密铺出来的照片。高饱和度是这里的关键字,红花、绿叶、蓝天,都是那么艳丽、抓人眼球。夹竹桃在我们和邻居之间架起一道美丽的花墙。
「外面的月亮更圆」、「Grass is always greener on the other side」。夹竹桃不只有这一种颜色的花。我们在外面还看到了典雅的白花、柔媚正红的花,听说还有黄色的。家里这两株粉红配绿的当然就是自然界最常见的组合,常见也就显得美中带着点俗艳。我和小芒还是不禁感慨:「还是白的更好看!」白配绿也是 MSU 的配色,不种一棵白花竹夹桃哪对得起我们 Spartans 的身份?
第四个面
我们也想种一棵开白花的夹竹桃,但是在我认识到它名字,看到它百科介绍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和它无缘了。
百科云:
夹竹桃夹竹桃含有剧毒,是最毒的植物之一…… 含有夹竹桃苷,这是一种强心苷,能作用于心脏…… 单一叶片所含毒素就能让婴儿致命。对动物而言,致死量低至每公斤体重 0.5 毫克。
是的,它的毒素让人望而却步,不但树叶有毒、花有毒、根茎果实有毒,就连干掉的树枝也要很长时间降解,焚烧干枯的枝叶产生的烟雾也是有毒的,简直堪比带刺的仙人掌,碰也碰不得。
不巧的是,看到查询百科的时候正是我看这两棵树(还不知道是夹竹桃的时候)不顺眼,给它一通乱剪之后。不爽原因有二,其一是它在我身高高度内长得过于茂密,让后院的空间变得狭窄拥挤,其二原因就是上面提到过的蚜虫。我可不想每次路过都碰到黄色的小害虫。当我知道它有这样的剧毒,我庆幸至少我当时戴了手套穿着长袖(我在后院的常规装束),但是也免不了之后用肥皂水一通洗。虽说毒素主要靠食用才会对人产生影响,但就怕手上不小心沾了一点然后误打误撞吃什么东西的时候也一同服下。当然,我现在还活着,说明我的防范措施还是足够到位。
唉,谁能想到这美丽的花后面竟隐藏着这样黑暗的一面!夹竹桃就像美杜莎一样,多看它一眼可能就要石化;又如希腊神话中塞壬一般,用天籁的歌声吸引水手接近,但是靠近的结果就是船只触礁,水手坠入深渊。如果说「勿忘我」勾起人们的思念情结,那知道夹竹桃之毒的真相后我只能把它当作「勿碰我」了。
有一次和小芒在后院欣赏夹竹桃,她看完以后抖了抖身子说:「噫,快走了,有毒的。」我也有类似的感悟。有一天我做梦,梦见我的后院走。突然夹竹桃周围和地上冒起来黑色的烟雾,萦绕在夹竹桃周围,就像一些武侠电视剧里面瘴气的那种特效,形成一个结界,一看就是不能接近的。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夹竹桃的毒性已经深刻在我脑海中。
不但平时不能接近,看到夹竹桃落叶飘到旁边植物的花盆中也得小心把它们撇开,生怕毒素渗透到土壤里又被植物吸收掉了。不然吃个蓝莓树莓啥的还得担心中毒。这种小心翼翼提防它的感觉长期看也是一种心理负担。
剧毒笼罩之下,花开得再盛也是「笑里藏刀」了。
这么有毒的东西,为什么它还是在园艺里被广泛种植呢?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小芒问过我,我问过 ChatGPT… 简单来说就是毒素被摄入的概率比较低,只要避免儿童不小心误食就好。其他时候修剪移栽等场合就做好防护装备即可。反过来,因为好养活,花开得美,种在人不常靠近的地方就可以得到很好的美化效果。这也是为什么总是能在公路两边看到它们的原因了 —— 那些地方人一般也不去。
总之,种在自己家后院确实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如果可以选那我肯定还是种果树。
四面体
骰子有六个面,夹竹桃有四个面。
哲学里有「矛盾的对立统一」,夹竹桃就是四个独立的维度上对立统一。它能适应不良的生长环境,却成为蚜虫的繁殖大本营;它能开出惊艳世间的花朵,却身藏剧毒。它是阿喀琉斯,但却有令人叹息的「脚跟」(缺点)。花开得很盛,近看却一地鸡毛。
后院长了两棵好养活、花开得好、长满蚜虫、身含剧毒的树,也不知福多还是祸多了。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也不能把它们砍了,那就唯有和福祸一起共生了,这也是人生的基本面。
广角镜头下的夹竹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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